鲤
一>
鲤从电视上得知自家小区发生了命案。
现场附近拉起了警戒线,医生正用担架把尸体抬出楼梯口。画面右侧则插入一幅死者生活照。照片上女子笑颜如花,面容姣好,左眼下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。大学生,兼职内衣模特,独居。
鲤和她有过数面之缘。因为黑痣长的位置刁钻,才勉强记住她。她住在隔壁栋的301。印象中她总是行色匆匆,灰色裙摆下藏着一双笔直的腿。
下午二点,他回到办公室。把命案的事情抛之脑后。
与其用专心致志形容,不如说他木讷得过分。鲤天性内向,学生时代更是沉默寡言。以致连交心的朋友也没有。他并非有意疏远人群,只是比起别人,周遭的世界对他来说,像多了一层膜。他完全察觉不出别人的脸色,更别说心思了。喜也罢怒也罢,一概不知。倒不是视觉上察觉不出表情变化,只是无法将其转化成相应情绪加以分析。
与在税务局上班的父亲之间,除了日常对话,父子间几乎不说话。因为不和别人交往,时间较之他人自然充裕,无聊之下一个人常闷闷地解题,成绩倒也不赖。
发现自己的问题是在高中时期。有一段时间想改过,未果后他索性一个人默默生活。工作上勤勤恳恳,业绩优异,深得老板欢心。只是要好的同事一个也没有,下班后只能对着电视机喝啤酒,挨到十点半上床睡觉。三十岁也未成婚,家里几番催促后,见他几乎无意于此,也就不再提了。
毕竟他每月按时汇钱回家,生活规律,又无不良爱好。这样的人怎么看都应该放心。
在由地下车库通向地面的楼梯上时,鲤脑里反复浮现那则新闻的一个特写。
那是一把崭新的弹簧刀,刃上干了的血迹发黑,用透明塑料袋包裹着。画外音男声解释说这是凶器。凶手用它割断女子的脖颈。
那把刀样式很特别,选择作为杀人凶器未免太过用心。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。
鲤用手松了松灰色领带,肘部不小心撞到迎面而来的女人。对方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,旋即和同伴继续讨论案件。
鲤不由苦笑一下,看来这事已成了街头巷议的中心话题。自己一向不多事,何苦纠着一个想不起来的镜头不放呢?
二>
想起刀子在哪里见过,是晚饭后的事了。客厅不开灯,鲤半躺在沙发上,手里拿着遥控器。电视上正在重播午间新闻。刀子的镜头特写又一次被推出的一刹那,一帧像印象派画作的记忆被硬生生推入脑海。
那辆黑色别克停在过道的显眼处,灯光打在亮光漆上,它看上去活像一只潜伏着的巨型甲壳虫。周围空气变得冷冰冰的,近乎凝固。走近几步可以听到车内收音机播放的新闻内容,摇下的车窗内不断向外飘出白色烟雾。车子静静地停在那里,沉甸甸的黑色漆面格外刺眼。
那男子大约三十七八,戴黑墨镜,正抽着烟。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里捏着什么。鲤从车旁经过时,他脸朝着楼梯方向一动不动,脸庞棱角分明,嘴角抿成一条线,像一尊等待的塑像。
想到这里,强烈的饥饿感攫取了他的思维。可距离晚餐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。冰箱里的食物他一点也不想吃。鲤皱了皱眉。察觉到那是一种陌生的饥饿感。此前从未有过的诡异体验。身体内部好像藏着一个漩涡,不断发出空洞的嘶吼声,低沉连绵,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空那么深沉。它企图吞噬什么,却不止是食物;鲤不知道它确切的位置,它只是一味地嘶吼,述说着自己的欲望。
男子的幻影不断在客厅每个角落出现,不断重叠、游走,最后又渐渐淡去直至消失。他感到在黑暗中有一根毛线,悄悄搭在他手上。鲤搓了搓手,又把手贴在脸上。一种独享秘密的快感通过毛线传到他的心里。毛线仿佛是活物,不断牵扯着,要将他带离这里。
鲤站起身来,甩着手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。在随着步数增加愈感清晰的烦躁之后,隐藏着一丝黑色的快感。鲤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,陌生地审视周围。高脚花架上一盆叶兰垂头丧气地散着长叶。都市高楼的华灯把夜空染成紫红色,像是来自遥远北极的极光。华丽的夜景令他感到陌生。那团昏黄的光簇里,谁知道他正神情孤独地站着?
他孤独的脸庞上显现出少有的可怜神色,这神色使他惊恐。毕竟自己从不顾影自怜。即便自身在人际交往上天生的短处无法弥补,他也依旧生存下来。正因为对别人内心一无所知,无从比较,他理解的生活的全部也正是眼下这样。此外,他从来不知这世上还有别的路存在。这倒也让人长久地安心。
风有些冷,鲤打了个冷战,心也稍稍平复下来。
他走过去,关了电视。
客厅内的一切重归黑暗的怀抱。
三>
接下来几天的新闻没有关于案件的只言片语。也许破案过程中遇到了瓶颈。主妇们也把焦点转向别的话题。小区过道上栽着的两排小洋槐依然瘦弱,但时间确实以自己的脚步缓缓前进,一桩谋杀案也渐渐被人们遗忘。只是每夜各家灯火通亮时,女子的301房的黑暗格外神秘,让鲤有时忍不住要向301房抬头一瞥。
鲤依旧勤勤恳恳地工作着。只是在大厦楼下遇见女同事时,会腼腆地笑笑。起初对方总报以惊讶的笑容,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。只是对方嘴角一咧,代表了什么呢?
至于为什么突然同人打起招呼来,鲤自己也说不清。或许可以称之为尝试也说不定。但鲤并非有意为之,只是心里有一股暗流不停涌动,将牵引他到未知的场所。
工作倒还好,只是一回家,鲤便对那案件念念不忘起来。起初他搜索女子的相片,盯着那颗黑痣出神。后来他企图找到关于案件更多的信息,但检索的结果翻来覆去也就那些。缺少信息的帮助,他惟有自己开辟思维的道路。
她穿着灰色短裙回到家,回到房间换了一身米黄色格子睡衣,抱着一桶爆米花曲腿坐在沙发上,对着综艺节目大笑。那节目嘉宾无聊的滑稽让她很开心。所以她又笑了。
男子又是怎样进入301房的呢?
或许他是她的秘密友人,没人知道她和他交往甚深,关系暧昧,只是不想成为对方的累赘,所以从不提确定关系的事。但她绝不会防范他的到来。她耍任性,更改了原定的计划,不想共进晚餐。她一个电话让他到301房来。男子不再等待,把车停好,上楼,按门铃。
见到她时,他目光停留在米黄色的睡衣格子上,他笑了笑,脸上难掩的皱纹绽开。她也笑了,笑得极妩媚。如果不是今天,也许他会察觉出这笑里的肉欲意味。但那一刻他只觉得为难,好像那阻碍了他向她举起刀子。但一切木已成舟,只能按照先前铺好的轨道走下去,别无他路。
她像只小兔一般把他领到房里,说有惊喜给他看。她转身去拿东西时,男子迈着无声的步伐几步上前,左手紧箍住她双手。最初的一秒,她的手还朝礼物盒的方向伸着,好像那礼物能救她的命。连他也不禁看了礼物盒一眼。但他右手迅速从风衣口袋掏出那把小刀,对准喉管一下。
把她安放在地板上后,他打开了盒子。里边躺着经过精心挑选的男式手表。但那也只是一个手表罢了。
男子拿了她的钥匙,锁门,下楼,发动引擎,扬长而去,消失在城市深处。
她被冷冷抛在那里。喉管里不再汨汨涌出红色液体。鲤觉得她很悲伤,因为她不防范他。
原定的计划是共进晚餐,他为什么要把刀放在手上呢?不怕阴谋败露吗?
完美的假设因为一点瑕疵而分崩离析。为了让思绪更加清晰,鲤关了灯。接连推出几种的假设,都被逻辑漏洞被推翻。鲤并不沮丧,反而在不断建立与推倒假设的积木游戏中捕捉到快乐。他好像走进她的心里,猜透她的心思。在这里,坚不可摧的薄膜不复存在。黑暗中他摸到了那根子虚乌有的毛线的尽头。
只是再完美的推测,他的心思却总是像谜一样。他的幻影依旧在房间各个角落重叠交错,游走不止。
他的心思像是读懂她内心的最后一道关卡。
鲤又想到那把小刀。它在黑暗中闪着不同寻常的金属光芒。
四>
身体内的漩涡又开始呜呜地鸣叫。鲤感到恐惧,又兴奋。他说服自己,一切的举动只是为了探寻男子谜一般的心思。
鲤难得地请了假,闷在家里等候时机的到来。但雨季随之到来,大雨一下便是十天。当柔和的阳光重现人间时,鲤在房间里像蛰伏多年的巨兽般睁开了眼睛。
他要回到那里,一个从未到达的场所。
他开着那辆以不菲价钱租来的黑色别克,停在地下车库过道上相同的位置。他看了看副驾驶座上静静躺着的小刀。他从市郊一家古董商店淘到一模一样的它,小刀看上去比男子手中的那把更旧一些,刀刃上的光芒黯淡许多。
鲤戴上墨镜,以他的视角观察一切。他打开收音机,调到相同的频道。缓缓摇下车窗,点燃一根烟,拿起小刀,把手搭在方向盘上。目视前方。
没有谁在楼梯口出现,手机屏幕一片黑暗。
起初等待的心情像一艘巨轮,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巨轮开始变成脑海尽头一个小黑点。他的思绪像飘散开去的烟雾,关于那女子的一切从脑海的地平面上浮现,米黄色的睡衣,她柔弱的脖颈,眼下的黑痣……以及他手上紧攥着的小刀。他企图寻找到一个位置。站在那里,可以知道自己在那里的位置。这或许需要外界的帮助。他对自己等候的意义开始怀疑,但眼下久违的平静麻醉了他心里对时间流逝的触觉。他感觉自己一只手触到了那个位置的边缘,至少他摸到了方向。
在那里,他的内心开始在他面前展现,思绪宛如现实,渐渐变得清晰……他想离开这里,但港口就在这里。身体内部的漩涡又呜呜地叫着,他快不能怀疑等候的意义了,即便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什么。旧日的影像快速地闪过,脑海里她眼下的黑痣黑得发亮,他的幻影不断出现和消失。他握紧了手上的小刀,闭上眼睛,想要逃离这里。但他又怀疑逃离能否带来结束。
终于,他稍稍地平静了。心情仿佛是经过一场暴风雨后光滑如镜的海面。一滴热汗从他额头滑下。他收复了自己,让自己安于眼下平静的等候。
在模糊的眼界里,他仿佛看到一艘崭新的巨轮从海的尽头向他驶来……
他坐在那里,在自己的内心平静地等候。
直至窗外伸进一只手,用力按住他的肩膀。
陈润庭
2011/9/17初稿
2011-10-09定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