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矣,思想与真实的生活无涉。(太看重“说”大话、空话,步重视“做”。)
何谓真实的生活?说白了,就是庸常的每一天中我们的日用常行,及涵润其中、平淡而甚亲甚真的意味。思者双眼望天,已久不晓得这庸常生活的滋味,也久不晓得日用物事的意义与滋味。“思”与“用” 的断裂、“心”与“手”的隔阂,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。
作为手艺人的后代,杭间潜入到“器”的层面,对生活日用的“器”与“技”作一番文化观照,不是为着外部的客观研究,而系出于内在的心灵需要,出于生活和创造的需要。《手艺的思想》一书,汇集了他的一些片断性思考。
“手艺的思想”,这一听起来颇有些新奇的说法,实可展开为如下三个面相:(一)关于手艺(工艺、民艺)的思想——对民艺问题的思考,或工艺的思想史意义;(二)作为手艺(构思、设计、创造、游戏)的思想;(三)手艺本身就是思想。三者之间,实为一种纵贯的层深关系。
杭间的理解落脚于第一类。他的著作表明,传统工艺的当代危机是其直面的现实,工艺的出路是其困绕难解的心结,工艺与时代的关系是其探讨的话题,对工艺的文化含量的发掘是其承负的责任,而忆旧、怀往、唤起乡土亲情,则是其心灵上的一种寄托和慰藉。
明显地,杭间理解的“手艺”,已超出了手工技艺本身,更是一种生活状态、生活方式,这种状态、方式,与千百年来这片土壤上劳作繁衍的人们息息相关,与他们的文化、生活密不可分。“离开了工艺就没有我们的生活……如果工艺的文化不繁荣,整个的文化便失去了基础,因为文化首先必须是生活文化”(页18—19);“民艺首先是生活,没有生活就没有民艺,……应以活的姿态去看待它”(页30)。这些话,有引述有自白,都算得上全书的点睛之笔。杭间看到,生活与民艺、民艺与生活,是那样地相依相存、相济相用,拈出“艺术地生活”一语,正见得这种共在互渗的关系,而“手艺中国”的表述,更将这种关系扩展为千年古国绵绵不绝的文化传承,具化为温暖、亲切的乡土情意与民间本色。以此,杭间对实用与观赏性质的手艺的考察,总要落实到“手艺”的生存论意义与文化高度上,更会引申到对当代社会转型中手艺的困境的思考。生活,民生,在他那里是最为根本的,他的发问也因之而尤具深度与力度。
杭间的发问是令人深思的,其文化情怀也令人感佩。不过,我更感兴趣的却是“手艺的思想”中蕴涵着的另两层意思:作为手艺的思想;“手”艺本身就是思想。
何谓“作为手艺的思想”?看看手艺的特性便知。手艺是一种构思、设计,也是一种游戏。构思、设计都要遵循一定的规律,游戏也得服从游戏规则。然无论构思、设计还是游戏,最为精彩的地方却正在“出位之思”——于既定的规律、规则之中涌现灵感的闪光,获得游戏的自由,而这,亦即是一种创造,戴着鐐铐起舞般的自由发挥。
赵汀阳想像的新哲学正是如此,如果说旧哲学是一种知识型的智慧的话,那新哲学就是一种创造型的智慧,它不再陷于对存在的谈论,而是直接去设计存在,“创造”、“决定”、“塑造”是它的关键词。(《一个或所有问题》,南昌:江西教育版1998,页14—19)明显地,这种创造并非凭空无依,它将在生活的既有框架下进行,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,超以象外却得其环中,在合规律性中体现出最大的合目的性。这样一种创造型的思想,其实正像“手艺”一样,甚可说就是一种手艺,在守与破、出与入中,去见出某种闪光的东西——洞见、灵感与慧心、大巧,并藉此而关切人自身、塑造人自身。
那么“手艺本身就是思想”又作何解呢?“手”之思想,这样讲好像不太合乎常识罢。
思想二字确乎与心关联甚深,“心之官则思”(《孟子·告子上》),心为“五藏之主”(《淮南子·原道训》)、“神之处也”(《灵枢·大惑论》),其在人身中的重要性实可想见。不过就中国思想而论,为道多方,岂特心“思”、理“知”而已哉?本着此一通脱的识度,只要对传统思想的研究现状作一检审,即可感到如下问题是何等地急迫:中国古人的思想,是否只是些名言讲论、思致推求?“心”之“知”解能否代替“身”之“体”行?经典之外(之下)活生生的日用常行中,是否涌动着被轻忽了的思想源泉?对古人思想的观照,是否需要一种更为灵活的视角和更其切身的意识?这些问题,丝丝扣合着中国思想的特质,警醒论者切勿耽于“思”而滞于“言”,更要超出思维的惯习,在固定的视角之外去发见活的思想——来自生活、来自人生、来自日用常行的源头活水的思想。
不可否认,中国传统思想中“重道轻器”的倾向一直严重,这一点杭间已在书中多所指出。不过,对“器”的轻视乃至漠视,归根结蒂是对“蔽”于“物”的警惕,而绝非对实实在在的生活的拒斥。在根本上,中国思想就是一种肉身化和人间性的思想,这种一元化景观的思想,强调本体与发用的相即,超越与经验的相济,古哲“道不远人”(《中庸》十三章)、“极高明而道中庸”(《中庸》二十七章)之语,岂虚言哉!至于所谓身心一如、心手达情、知行相需等等,就更是题中应有之义了。
同时,中国思想又是一种“度”的思想,在天与人之间、人与人之间、人与物之间,都禀持一种合“度”的原则,保持着对适“宜”的敏感。可以说,这种“度”与“宜”,正是人在天地网络中赖以自立的衡准,徜对“器”、“物”的刻意追求、沉溺不返,导致这种活生生的“度”的失衡,破坏了或中和、或自然的心境,则定为识者所不耻。当然,上述理由不足以、也不必为中国思想的轻器倾向讳。这种倾向当与社会生活、阶层划分中轻工商而重士子的价值取向有着必然联系,但思想自身的教条僵化亦难辞其咎。
这里说到了“度”和“宜”,杭间从实用的角度亦指出:“器用的标准是一个‘宜’字,而非‘道’。”(页165)诚然!但这种与伦常教条无涉的“宜”,恐不只是一般所认为的什么“实用”、“方便”,实关乎中国思想的根本精神。对于西方哲学来说,“是”的问题无论在存在论还是认识论上都极为关键,但在中国思想的视域中,最为切身的却是某物有什么“用”、合不合“用”,至于“是什么”这种问题不仅不重要,甚至根本就不会被提出来。而“用”之为“用”,端视乎该物是否合“度”、适“宜”、即“时”、得“机”,这种“时”与“机”、“度”与“宜”,在纯思辨中是不可能给出的,只能到具体的关系网络与功能情境中去加以灵活、具体地把握,且必著于实实在在的实践、行动,表为全身心的操练与展演。
很有意思,“把”与“握”都与“手”相关,而说到“用”,则“手”比起“心”来,其直接性与实践性更是明摆着的。日本学者汤浅泰雄曾从官觉角度比较过佛学与孔子的思想,认为佛学是通过听觉传播,而孔子的学说则通过视觉。(《灵肉探微:神秘的东方身心观》,马超等编译,北京:中国友谊版1990,页126)这一观察是饶有趣味的。不过在中国思想的脉络中,不仅“看”的姿态极富思想意味,“听”的思想史意义亦非闇然不彰,倘就修行的受用而论的话,则由“触”引申而来的“体行”、“发用”的工夫,才真正是结穴所在。质言之,“本体”的明了必须落实到“发用”的自如上,“心”之“思”必须落实到“身”之“能”上,“理”之“知”也必须落实到“手”之“会”上。这在需要动用身体的造型艺术与手工技艺上表现得最为明显,书法、绘画、舞蹈,木工、陶艺、泥塑,莫不如是;至于作中诗、乐、舞之综合的京昆艺术,就更是身姿与心象、身位与心意的浑然一体了,“无声不歌”、“无动不舞”,扬眉瞬目即可传情达意,举手投足便带出风神气韵。
在此,身体本身就成了意味聚合、生发与开显的所在——身体就是意味之场,而“手”,作为身体各部位中最具有切己性与最富于表现力的所在,无疑更是意味之流的传达与发散之枢。得于心而应于手,心知其妙而手能为之,自然成为艺事活动的甚深境界。东坡论画有云:“虽然,有道有艺,有道而不艺,则物虽形于心,不形于手。”(《苏轼文集》七十卷《书李伯时山庄图后》)正见得心手相合之意。而“心、目、手俱得之”的要求,更将心神、目力与手上工夫融为一体,心之所得、目之所识必得在手上见出,才算修为有成。
若再拔升到人生境界的高度,从艺术化人生与人生化艺术的层面来论的话,这种态势就更其明显了。夫子自述为道进阶体会云:“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,六十而耳顺,七十而从心所欲,不逾矩。”(《论语·为政》)若加以创造性阐释,则四十的境界可说是周“知”物事而无碍,五十的境界是“明”了一己之定分,六十的境界是开放地倾“听”,七十的境界更是自由地“体”证、从容地笃“行”。从思致无碍到智慧圆转,再提升到敞开、虚容的默听,终归于身心一体,手足挥洒而无不如意、合度,这可说是中国身心体证之学在修为取径上的阶序。“心”、“思”、“知”、“解”,必落实于“体”、“行”、“用”、“会”,从“知”不“知”的“心”官“思”虑,归于“会”不“会”的“身”心一“体”而称“手”、应“手”,已不仅仅是俗谓从理论到实践那么简单了,这更是一种身心境界的充扩、拔升与透显的过程。由是观之,“会”之一义,其旨厥深。
手艺之功,要在“动”手,手“动”而心与之俱。“静”中的知解并不难,难就难在“动”中体行。人在用心、用手对物进行形构、塑造的过程中,物也在改造、再塑着人。人与物的沟通、道与器的互动,构成了活生生的关系网络——源初意义的场,在这天地人大场域中,物与人相互成全着,人与事相互寓居着,“手”则是绾结心与身、团拢物与人的汇聚点和活的中枢,“手”的挥运、操控、比划、把捉,本身就是意义得以具象化和事情得以铺展开来的所在,而“手”与“器”的亲近,同时也成就着“心”与“物”的交通。由此观之,“手”之“艺”内通于心、外体于身,不正是一种最生动、最活泼、最真实的思想么,是谓“手艺的思想”。
其实就根本言,中国思想不仅是一种“心”的思想,同时也是一种“身”的思想,亦即人生大手艺的思想。这种“天人之际的身心性命文化”,才是真正的“生的文化”,中国文化归根到底就是一种“大生(生命/生活/人生)文化”。
说穿了,这三种“手艺的思想”都关涉到真实的生活:(一)思想来自生活;(二)思想回到生活;(三)思想成为生活,生活就是思想。生活,真实的生活,不仅是《手艺的思想》背后真正的主词,更是一切思想鲜活的源头。
(杭间:《手艺的思想》,山东画报出版社版)